許一個充滿愛的島嶼
以一位殘障者所受得待遇來做評斷,台灣豈是殘障者能居住的地方?
翠苓
拜讀了四月廿日台灣日報副刊陳彥斌大作 ── 非台北觀點寫的「愛心失落的社會」後,身為殘障者的我,也想一吐心中的不快。
距今將近二十年了,曾在台北中山堂聆聽一場三毛小姐的演講,本身並非殘障者的三毛小姐,在講台上說了一句:如果你們去看過外國怎樣對待殘障的人士時,我想,大家都會「想哭」。為什麼,因為此地對待殘障者之不公平,讓人想來就是 ── 想哭;那個時期,別說殘障專用停車位,就是只算最基本的「行」,都是寸步難行,如果是坐輪椅的話,那更是難上加難,因為輪椅專用坡道幾乎都沒有、因為人們無心的輕忽、重重阻礙與異樣的眼光,讓人不得不卻步,在那個年代,真是欲哭無淚哪!終於,在人權抬頭的時代,透過弱勢團體的辛苦爭取,終於,有了殘障者專用停車位;終於普設了輪椅專用坡道及引導磚;終於,殘障者也可以是抬面上的人物。
但是:殘障者專用停車位,停的是殘障者的用車嗎?但是,殘障者真的能順利被拿到抬面上了嗎?但是,人們都真心誠意的接受了殘障者了嗎?所得的答案是:不是的,殘障者專用停車位在人們不願遵守只專用於殘障者,而成虛設,殊不知我們行走一步路的體力,要費上正常人的好幾倍,須要特別設置殘障者專用停車位的地方,往往都是車位一位難求的所在。停車在都會區已是人人的惡夢,更何況行動不方便的我等,遇到下雨天,手只能持拐扙而無法撐雨傘的我們,可以想見那是多麼狠狽的畫面。「導盲磚」設計不當成為普世大笑話已不是新鮮事、我常想:盲者是眼盲,而設計導盲磚者的專家學者和利益團體是心盲,後者較前者可憐,想想也就釋然多了,對於心盲者,能作何求?在殘障者爭取浮出抬面的過程中,被擊沉的有多少可有人知道?從日常的不給殘障者方便,到否定殘障者的能力,在在,這個社會無不想盡辦法消滅殘障者,使之消失在這個社會的個個角落,不是嗎?
就像近年來衛生單位常說的一句話:要消滅小兒麻痺患者於無形。在電視上聽到這樣的話,都會和同為小兒麻痺患者的先生莞爾一笑,而後互相提醒,小心被「消滅」。結婚後生了孩子(也只敢生一個了),除了在嬰兒期我的母親來家裡幫忙外,其他時間都是我和同是殘障的先生我倆自己帶著小孩成長。帶過小孩的人都知道,當孩子平安、健康、乖巧的時候,是那麼討人喜歡、那麼令人看來愉悅而產生力量,但是,孩子並非每天都那麼的健康、平安,有時候,得帶到衛生所打預防針、有時候得帶到診所看醫師,在家中遇到帶孩子的難題都還可以想辦法解決,可是到了外面,我很不懂,為什麼當一位母親手中帶有自己的孩子時,她就變得那麼的無視於別的孩子的困難?尤其是在衛生所接受預防注射時,如想請人從車上將小孩抱到衛生所內時,往往是得不到協助,這時求人,真是比上青天還難,就以我與外子的個性,開口求人原本就很不願意,遭到拒絕後,我們只有另想辦法了;在大太陽下、在寒風中,從車中抱出嬰兒,放在手推車中,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衛生所,回想當時如果在那附近有個停車位的話該是多好,我們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,讓孩子每次準時的接受預防注射,因為我們怕呀!怕一旦有所疏忽會成為我們一輩子的遺憾。也曾聽一位同為殘障的朋友說她帶小孩去打預防針,因為行動不方便而動作較慢,被醫護人員斥責道:妳們家都沒有人了嗎?為什麼叫妳帶孩子來?這是多麼殘酷的責備,我們有勇氣為人父母,卻得不到應有的社會支持,不支持也就算了,無情的打擊更教脆弱的心不知該何去何從?
在帶孩子的過程,鄰人總是很誇讚我們,說是沒有什事會難得倒我們倆位殘障夫妻,聽來真是令人愉悅,也在心中深一層的一再肯定自己,對這個家充滿信心。但是,在一次的大選中,我終於了解了鄰人的讚美只是隨口說說罷了,其實是何等廉價的讚美;也終於瞭解,能上抬面上的殘障人士,過程中是承受著怎樣比別人樣多的阻力;也許在她們心中殘障者只配在夜市向路人乞討吧?當年總統候選人之一的彭明敏是單手的殘障者,一天,正當我在走廊收起晾乾的衣服,一群鄰居婦人在外邊聊選情,不經意的聽著,聽著,卻聽到令人掉淚的字眼:「怎麼可以選一個殘障者當總統,不好看啦!」說那句話的正是對我們的能力讚賞有加的鄰居,聽了讓我百感交加,很想對她回以:既然妳認為身為殘障者的我們夫妻倆,什麼都難不倒我們,應該也要對有能力出來競選總統的候選人加以肯定才是,不要因為他的外表而否定了他的一切;若要反對,應是針對他提出的政見加以辯駁,怎可以以外觀的美醜來論定(當然我是缺乏那樣反駁的勇氣啦)。雖然她的批評對象不是我,但是聽在耳裡,心為什麼那麼的刺痛?像是在批評我一般的令人難過而掉下受傷的眼淚。為什麼缺一隻手就不能與人爭長短,如果他有能力的話,憑什麼以他的外表否定他的能力?走筆至此才知道,在這個社會上到處充斥著廉價的讚美,讓受者誤以為人間滿溫情,等到以為自己滿懷受肯定的踏出勇敢的腳步欲前進時,才發現,那些讚美者有時竟成為殘障者前進的阻力。
腦性麻痺患者勇者的代表 ── 黃乃輝先生,當初受到多少的肯定與讚賞,於是,他自以為可以跟一般人一樣的擇其所愛而終成眷屬,勇敢的踏上戀愛之路程,豈料;在論及婚嫁時遭受到對方家長的反對,雖極力爭取,最後,仍落得花了一筆錢娶了一位外籍新娘,我們不是說外籍新娘不好,但是至少,在黃乃輝先生的心中烙有舊愛的身影,另結新歡豈是他願意,那是最無奈的決定,那就是廉價的讚美聲音太多,真正接納的心胸太小,於是,心靈的受創往往是無可避免的。想到他必得一輩子受這種折磨,只能祝福他在婚姻路程中走得順暢,願老天爺垂憐。
日本來的作家乙武洋匡為什麼那麼快樂、陽光。我總愛拿我先生與乙武洋匡作比較,因為那是兩種極端環境所養成的兩種極為不同的人格發展。我的先生行動力比起乙武洋匡實在幸運多了,除了雙拐外,並沒有多大的不方便,但是我的先生個性自閉、灰暗、缺乏自信、悲觀,婚前我天真的以為樂觀的我可以帶給他生活上些許的快樂、向陽,因為從小我就是在父母幾近溺愛的情形下長大的,雙親為了我不聽使喚的一雙腳,費盡心力與財力的想要挽回,在情況顯示無法挽回時,極盡所能、帶著歉疚、無止無盡的疼著我、愛著我,處處為我設想,當然,在無止盡的愛裡,家人也給予我正確做人處事的觀念,做錯事情仍是要受到處罰的,所以,我一直認為別人家的殘障兒也都是在這樣的呵護下長大的。
但是,我錯了,因為我的先生他從小成長的環境與我大不相同,他是在極不被重視,言語上的被傷害、生活上被忽略、造成在心靈上永遠的陰沈。如果沒有與他結婚,我不會深刻的了解一個不被疼惜的孩子,對他成長後的影響有多大,我也永遠不能明白,所謂的不被疼愛的待遇是怎樣的令人心疼。外子家中有三個兄弟,不幸的是老大和老三都得了小兒麻痺症,老大生長的那個年代沒有疫苗可接種,得了小兒麻痺症,父母親也就認了,但是自從有了疫苗可接種後,每當孩子一出生,他母親總是一再的叮嚀父親要留意可以接種疫苗的時機,但是躲不過的劫難吧?在老三也就是我的先生還是個四個月大的小嬰兒時,病毒就侵襲了他幼小的身軀。這個時候,他的母親真是承受不住這重重的打擊,一個大兒子染上此症都已心力交瘁了,更何況是在戰戰兢兢的留意預防時刻,結果還是被判了嚮往自由的靈魂得終身囚禁在一個無法自主的身軀。自此,外子的母親陷入無限的自責與不甘心,加上鄰居的恥笑,恥笑於祖先沒積德,取笑她造了不可饒恕的孽,才會生了兩個「跛腳仔」。被人恥笑的母親,就無意間將這一股的怨恨往外子身上發洩。
外子從此過著無法開朗的童年,家人視之為累贅,也是種由愛生恨吧?是的,與其說他在沒有愛的環境下長大,不如說他在充滿恨的家庭過日子,自己的家人都不能接納,我們於這個社會,還能有何求?也因此在他的心中有著對人心不信任的狀態。不信任人類會有無私的愛、不信任別人會有不帶條件的關懷,所幸在自他當了人父以後,便體會了人間果真有一種無私的愛,就像當父親的無條件的愛他的小孩一樣的無私,比起乙武洋匡,是的在外表上外子比較幸運、於精神上而言,乙武洋匡得到了較多的愛,因而對前程充滿喜樂的想法。我們期待,不只是社會的給予殘障者接納,更期待,家有殘障兒的父母,能全心接受,勇敢面對,那對於殘障者本身而言,是一輩子的影響,不只是一時的被疼愛與關懷而已。
前陣子回台北娘家,走在公寓樓梯間,聽得後面一群低年級的小學生零亂腳步聲,怕被他們撞倒,於是停了下來要讓這一群嬉戲中的小孩先上樓,但是,他們看我停下來,看著我,也停在那兒,於是我說:小朋友阿姨走得很慢,你們先上樓吧!其中一個小孩搶著說:不行,我們老師教我們要禮讓殘障的朋友。聽在心中感到一線的光明與溫馨,在未來國家主人翁身上,他們已正確接納殘障人士的觀念,但願那不是廉價的愛心,而是發自內心誠摯的接納。這有別於我小時候走在鄉間上學的途中,被一群群的孩子辱罵著、欺侮著的景況、被罵久了反而覺得殘障是自己不對,遭別人罵是應該的,那種想法、那種傷害,經過多少年的心理重建,才得以擺脫,才敢承認,自己也是一個人,也可以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與尊嚴。寄語天下父母,如若家有殘障兒,請愛他,才能在他比常人更崎嶇的人生路上走得有信心。
翠苓 於2000/5/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