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學會


餐廳的自動門開開啟啟,不時有人進,有人出,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台階,步行在舖有地毯的迴廊上,雖有點阻力,卻可避免地板若沾有水滴或湯汁,路滑而摔跤,走起來安心多了,找到預定的位置,發現準時赴約的同學並不多,永遠是我們這幾個,每次聚會,起碼要等上一個多小時以上,人才會全部到齊,等待似乎成為現代人約會必備的涵養之一。而先到的人最為難的問題是:老要面對服務生一再加水,一再的追問:「人到齊了嗎?」「要幾份?」或是「什麼時候可以上菜?」問得好生尷尬,教人坐立不安。
以往舉辦同學會,地點都喜歡選在戶外,像是青年公園、植物園、國父紀念館、中正紀念堂等地,或到郊外踏青、烤肉,讓長年困受在家中和辦公室裡,心正像在籠裡的鳥,渴望海闊天空的同學,可以接觸美麗的大自然,舒展心胸。但曾幾何時,我們這群尚在一般人所謂青壯年的人,這些地方竟都去不得了。照理說,現在公共場所的無障礙設施比過去進步許多,我們本應有更多更方便的地方可去才對。偏偏在這幾年之間,我們的身體出現巨大的轉變,體力迅速衰退,健康情形一年不如一年,生活障礙也越來越嚴重,稍要走動的地方不敢去,怕超過自己雙臂所能承受的負荷量,同學會只好選在方便的餐廳舉行,舒舒服服地坐著,享受一些美食,大夥見面聊聊天。
早期罹患小兒麻痺症的我們這一群,在當時各種生存與醫療條件不足的摧殘下,還必須強撐著不便的身軀,與現實的大環境作戰,脆弱而又頑強維繫著僅有的餘力,戰戰競競地扮好自己的角色,怕一鬆懈,就會給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給踢出門外,為赴理想的征程,癡狂與用心拗執其中,疲於奔命,雖在極度的困難中躍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,卻常跌得遍體鱗傷,頭破血流,付出極大的代價,辛苦是我們成長履歷的記憶。
在人生的一場場奮戰中,有人如願以償,可以一展雄心抱負,有人辛苦努力,仍然鬱鬱不得志,但兩者都同樣付出健康的代價,身心俱疲,面臨提早老化的危機,這些變化,豈是當年年少的我們得以逆料,時間在不知不覺中,迫把滄海換作桑田,且逼你不得不接受。
急速衰弱成為我們生活裡最深沈的恐懼點,身體大小毛病不斷,四肢肌肉痠疼,全身乏力,容易倦怠。有時竟然連站著刷牙的力氣都沒有,行動變得笨拙,常一個不小心,就摔得災情慘重,非得進醫院開刀打石膏,療傷好幾個月不可,彷彿一下子失去了生活能力,什麼事都需要別人來幫助,障礙比以前更嚴重,好像自己的餘生將會苟活在困惑與沮喪中,惶惶不得終日。
有人不免心慌,當我們的健康不再,所剩的有限的歲月,是應該及時把握時光,作最後的衝刺,還是該讓自己好好休息保養,使往後的日子能過得較舒服些?
這的確是個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。其實,世上絕沒有人願意一生渾渾噩噩,到終了只交一張白卷,誰都希望獻出自己的智慧,發揮所長,揮灑生命的熱力,盡情發光發亮,可是,回首過往的努力的過程中,我們不得不承認自身的限制與束縛,往往有著無處著力的悲哀。衝過頭只是徒增無從與憾意。
人生走過,看盡生命的榮枯,參透了世事的無常,始驚覺生活裡實在有著太多的東西要懂得捨與放,這並不是消極悲觀,不去作最後的爭取,而是在盡了努力之後,知其不可為才隨順自然。畢竟我們的身體不同於一般人,過度的勞累,消耗精力,所衍生的後遺症,無從彌補,且得不償失,因為一旦有了病痛,誰也幫不了誰,自己的苦只有自己去承受,好勝逞強的結果,只會帶來痛苦無邊的「淒涼晚景」。
當我們正值舊疾新憂,另一種生活型態轉變之際,並非意味要放棄過去的所有努力,什麼事都不要做了,坐以待斃,而是提前一步提醒自己,身體逐漸衰弱是不可避免的現象,要徹底瞭解自己的病況,和個人的極限,清楚知道人生應有的分際,什麼是該做的,什麼是不能強求的,量力而為,規劃下一站的旅程,安排預留下一個生活空間,調適心理,把急燥的心情轉為平靜,從容地面對自我,學習與疾病共存的生活方式。物質慾望、理想一定要退而求其次,不必拿自己和別人作比較,每個人的能力不同,安命知命並沒有什麼不好,苦與樂要靠智慧的選擇,想得開就是福。
可堪告慰的是,我們都曾努力奮鬥過,也就不枉此生,可以心安理得,不管未來是長是短,我們都只能用溫厚輕鬆的心情,看待自己的人生,認真地過好每一天,將身心維持在最好的品質上,活出另一番意境。
同學的相聚,常是一種悲喜相隨的情懷,談著各自的際遇,健康的衰退,不免激起幾分物華凋零的感傷,不勝唏噓,貼切分享彼此生活保健的經驗,相互的瞭解,鼓勵和關懷的慰藉,是我們殘缺的生命裡,最溫暖而有情意的光點。